2008年11月12日 星期三

每當微風吹過




每當微風吹過,抬頭看見藍天浮著朵朵白雲,便覺得活著真好。

 

在島嶼南方,與家人、朋友以及深愛的人相隔著遙遠的距離,一個人生活著。每當感覺辛苦的時候,一個人的我經常想起一些已經告訴自己必須深埋在心裡面的記憶,直到淚流滿面才發覺原來一路走來,已經與那麼多人、事、物相遇,然後又離開。這些回憶像風景,在車廂窗子外一幕幕飛過,伸手抓不著,而車子仍繼續往前,悵然抬頭發現天空仍在那裡守著,雲朵緩緩飄移,原來可以看見微風。 

這世界如此美好,於是有了往前的勇氣,也能再次做出選擇,開始有了新的盼望。 

電影院布幕演出海邊淡淡的故事,活著的每一天、每一刻不都是在旅行麼?「唯有準備好迎接死亡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原來這就是好久好久以前自己便意識到的東西,只是尚未化成言語。人的一生當中,各種來去總是必須獨自面對的,喜也好、悲也好,我們只能在短暫看著對方的眼、握著對方的時刻,稍稍陪著踱過幾步。 

想起自己總為無法留在身邊的一切感到悲傷,總是倔強地轉身、佯裝不見。想必遠在他方的說故事人想要我勇敢面對當下,即便一秒鐘也好,都要好好感受在小小事物上的美麗與感動,因為,那是愛。 

琴音清脆而平穩地敲擊,緩慢地說著愛與被愛從來沒有離開,像春天的海浪,一波又一波,看似要退了的時候,又輕輕地湧了上來,只要有微風吹拂著,我就能感覺到愛。

 

迷わずに、鳥は海を渡る。あたたかな月は人を照らす、そして季節は色づき。この場所に立ち、風に吹かれよう。悲しみの人に出会った時、私には何ができるのだろう?たった、ひとつのことだけ、あなたと並び、海へと向かおう。大地も、人も愛しく。すべてがここにある。そして自由に生きている、私がここにいる。

 

夜已深,耳邊流洩淡淡樂音,在冷冷空氣中竟捨不得睡去,寧願清醒著享受自窗外鑽進來的微風,感受這滿溢地、不可言喻的美好。

2008年11月7日 星期五

5 王子與公主




「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小時候就是被這句話欺騙因而讀了很多故事書,其實在小小年紀的時候並不真的知道什麼是幸福,什麼是快樂。

 

不丹28歲的第五代國王Jigme Khesar Namgyel Wangchuk2008116的今天接受加冕,成為全世界最年經的國王。極度厭惡新聞報導以致於連網路新聞都懶得看的gemita今天視線被「不丹」兩字給吸引了,總算有稍微營養的新聞。 

距離造訪這樸素小國已經兩個半月。有時候還不太敢相信自己曾經去過如此美麗的國度,搭著不滿百人的小飛機從喜馬拉雅山中的小河谷地起飛之後,眼看著這仙境一般的土地,逐漸消失在盤旋的雲霧當中,逐漸變成回憶。 

第四代國王一口氣娶了一個家庭中的四個姊妹,不知羨煞多少人。這四位皇后各自擁有自己的居所與職務,與國王一同過著平靜踏實的生活,標準的「王子與公主」該有的寫照。我們在首都亭布(Thimphu)有幸遇到第三個皇后和藹的在坐車中跟我們招手,這個極度尊敬國王並恪守佛點儀律的國家,到處都可以看見官方發佈的國王與四位皇后的合照,他們的人民懸掛元首家族的相片以示敬仰。這位第四代國王在2006年時決定設立王儲,並將不丹帶入現代化的民主國家之列,即便知道這將會使這蕞爾小國開始面臨各樣的改革,前途命運未知,但是面對全球化日益白熱的潮流,若動盪可以使大地上的子民過得更好的話,再怎麼危險的棋子仍是必要下的。因此他決定2008年將王位讓出,正式結君主專政,設立選舉制度與議會,國王仍是一國之首,但是下議院有權力罷免他。 

第五代國王當王子的時候受得是西方教育,其實並不真的想承繼這份「家族事業」,深受佛教禮教的緣故讓他還是擔起這樣的重責大任,年紀輕輕就必須面對整個國家因逐漸開放與外部資訊的介入而起的各種棘手問題,究竟在國家傳統與現代發展之間,怎樣才能達到平衡呢?人民在接受過多以前認為「不必要」的資訊之後,還能保有純樸的質地,讓這最後的香格里拉仍維持在它幽雅質樸的面貌嗎?這位王子,還沒有屬於他的公主,在28歲的時候就必須迎向世界的眼光,在BBC網頁上的照片裡的他,好像少了一抹幸福快樂的眼神,著上國服的身影有一種沈重的味道,那也是當我坐在小飛機的座艙中,想著短短數日自己感受到的不丹氣息,是不是將會在短短時日之間不復追尋?不是不丹人,卻為他們憂心著未來。 

而我28歲的時候,還只是在北國煩惱著要回家還是留下來這種鳥蛋般的問題。後來還是回家繼續當爸媽的公主,真正開始自己的營生,雖然在某些時刻擁有短短的快樂、一絲絲的幸福感,不過「『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這句話確實難以保證。過去20多年的日子就像旅行一般沒有太多責任,故事書闔上之後才是真的故事,充滿對抗一切生活的辛苦與折難。 

遠在不丹的王子啊,你是不是也在戴上皇冠的那一刻,知道旅行已經結束,生活還是要繼續呢?所有的王子們與公主們,你們到底有沒有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妳能回答了嗎?

2008年10月30日 星期四



南方澳。花生。捲。冰淇淋。

  

站在充滿有機秩序(註一)的十字路口,傻眼。

 

這方圓15公尺內絕對可見超過十攤「花生捲冰淇淋」,讓我自動產生「到南方澳沒吃花生捲冰淇淋就是犯罪的一種」的錯覺。原來置入性行銷就是這個!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非常誇張,到處都是花生捲冰淇淋,我記得小時候跟家人到東部旅行之後的記憶便是「南方澳是個生龍活虎的漁港,許多遠洋漁業都從這裡做為據點」,曾幾何時,南方澳竟幾乎全面被「花生、花生捲、花生捲冰、花,生捲冰淇淋、花生捲冰淇淋、冰淇淋」給佔領,各種組合的招牌隨處可見,看得我頭暈,因為職業病又犯了,這些字的種種組合在一般遊客看來可能指涉同一種東西,但gemita認為不精確的排法產生了至少六種不同產品,然後難以決定要吃哪一種。但不管如何,嚇傻在這個小小的、極度混雜的十字路口中間,十幾攤的花生捲冰淇淋攤子發出高分貝的招攬聲:「來吃!來吃吧!!快來吃吧!!!」相當恐怖。 

這讓我想起旅行往往像夢遊一樣,心智狀態並不真的完全正常,這些一再重複的視覺、聽覺、嗅覺元素會透過高度亢奮的神經逐漸催眠自己,使人逐漸相信有些東西非買不可,有些事情非作不可,最後完成夢遊者的變身動作,這種現象對我而言也隸屬「迪士尼夢遊症」的一種(註二),非常容易解釋為何30歲的gemita會在迪士尼入園之後不久手中便握著一個很大的小熊維尼大頭氣球、頭上還有米妮髮圈以及左手套著米奇的四指手套……。還好此行有醫生與營養師給的緊箍咒,才沒有被滿坑滿谷的花生捲冰淇淋給附身。 

其實用沒有被附身的清醒來看南方澳,會發現這是個極度有趣,非常台灣作風的活絡漁港,有一種不容易描述的生活美感,很有魅力。從它的空間剖面中可以在短短數十公尺之間看到山巒、民居住宅、商街、廟宇、計程車一字排開的陣仗、停靠中的漁船、海水起伏,然後一路延伸到太平洋去,完全呈現海與陸交界,各種活動的轉換與沈積。港邊散步道既是遊客的踱步區域,也是在地人曬魚干、置物聊天的地方;車道既是通道也是停車場,有時還扮演露天展示場、甚至是大小狗的競技場,極度詭異、混雜卻也非常生動。啊~~~我太早結束建築系學生的生涯,如果現在的我再當一次將要進行畢業設計的學生,這個詭異到不行的空間不知道會爆發出怎樣有趣的能量。 

這極度動態、複雜與瑣碎的都市狀態,不是習慣乾爽生活的西方世界所能理解。我們的寶島以它生猛的面貌扣住每一個人的在地生活,不管你住在那個城市,很容易就能來到這裡,很容易就能從便利中買到新鮮,這點從已經被催眠了的遊客、正在被催眠的遊客以及沒有被催眠的訪客眼神中清楚看到他們的滿足。 

不過那麼多花生捲冰淇淋真的讓我很困擾,因為是將人吸入催眠狀態的一道門,很容易就踩進去了,明明去漁港,回來之後記得的卻是一攤又一攤的花生捲冰淇淋,啊~~~太多花生捲冰淇淋了。

 

 

  

註一:就是「毫無秩序」的委婉說法。

註二:「迪士尼夢遊症」的症狀包括失去正常語言能力、無原因臉部肌肉成微笑狀、心智幼齡化、雙手頻繁揮動並口出「哇!哇!哇!」的類讚嘆聲、不尋常物件的購買慾提升...等。大概無法治癒,最近患者gemita又有發作的跡象,但話又說回來,偶爾還真需要藉著夢遊來擺脫現實生活的沈重壓力。親愛的,什麼時候再去迪士尼?

2008年10月28日 星期二




「星象圖」與「四件七分褲」

(註一)

  

Why am I here?」從2004年底回到這南方島嶼之後,這個問題便無時不刻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卻也得不出個什麼答案。

 

其實在過去四年的時光中,有很多時候是很悔恨沒有義無反顧當株「失根蘭花」的,有時遇到在國外已經有一片天地卻不知為何甘願結束他鄉的(看似)優雅生活而回到這亂糟糟的小島上來的人時,我總連著自己那分一起莫名地感到惋惜,怎麼都想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這種想法非常狗屎,但就是忍不住不這麼想,另一方面,卻也用盡各種方式想要找到一種較好的、可以在這裡過一生的理由,即便是欺騙自己的也好

 

起這樣的頭,大概又讓親近的你(註二)覺得:『啊~~又來了,定期發作。』不不不,這次我很高興地說,終於讓我找到那個「東西」,並且確認那就是2004潛意識發揮力量帶我回家的「東西」,只是自己過於習慣而看不清楚而已。且聽我說來,算是四年下來,對內心活動的總整理吧,也是最近頻頻在台灣東西兩側之間移動而逐漸想清楚、看清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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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D的設計論文研究NGA(註三)開始,漸漸模糊地意識到自己一輩子都離不開這座島嶼的。或許26年的生活紋理已經完成了血液中脈動的方式,即便在外接受更完整的西方建築教育,仍不能「改善體質」,只是引起交互比對兩方文化的作用而已。我仍可清楚記得踏上小島的那一刻,關著冷氣的機場大門一開,迎面而來躁熱滯悶的空氣雖然引發眉頭肌肉重組成一副無法忍受的模樣,卻清楚知道「這是家」的放心。

 

爾後的四年歲月裡,自己重新適應緊張的台北生活,接著又回到台中老爸老媽那兒窩著發霉,此刻則身在南方陽光永遠不缺的古都生活,已經養成不看新聞、不問政治時事、有機會就咒罵一下不知長進的台灣人,然後對於自己家鄉的種種頹廢與混亂感到極度羞恥與沮喪,甚至到了懷疑自己歇斯底里的程度是否已經應該進行心理治療?不明白努力受教育、累積專業經驗究竟在這方渾土之上有何作用?怎麼沒有像誰誰誰一樣想盡辦法留在哪裡哪裡?各種環境與城市的紊亂與失序狀況簡直大大諷刺我作為建築人的角色,自己原來如此無能為力。我看著學生,嘴裡說著鼓勵他們的話語,心裡卻想著一旦到了這個爛社會,他們該怎麼辦?但這一切灰色又無望的想法卻在最近有了不同的體悟,姑且稱之為「星象圖」與「四件七分褲」的啟示吧!扯得很遠很遠,終於要進入正題。

 

某星期三晚上,gemita餓著肚子、混在一群學生之中去聽了一場演講,是台灣目前與自己同世代中最傑出的同道中人的講課,雖然他的名號如雷貫耳,卻從沒真的聽過他演講,尤其還是個土生土長,跟我自己一樣在成大接受建築教育的學長,已經以台南為基地,作了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事。台南雖然只有人口70多萬,這不大的城市範圍中卻交疊著好多時代的痕跡,活生生地交織在人們的生活之中。你可以一下子在清朝興建的廟宇中祈求神明保佑,隨即轉身在旁邊的小巷中品嚐不知源於何時的地道小吃,然後走幾步路到先進的書店裡買本最新出版的瑞典小說,願意的話,還可以外帶品質極優的台灣茶及法國點心,走在日治時代的街屋立面下便可以彎進剛剛完工的現代大樓,可能旁邊便又是一叢叢極為常民式樣的各種自立造屋(違建),旁邊的樹已經長了好多年。這好多年月的時間層次疊在一起,其中所涵養的文化密度幾乎相等於國外大型卻又面貌單一的五百萬人口城市了,甚至超越。更優的事是早期台灣以製造業起步,有非常多好的技術與小工業隨時就在生活的周遭出現,你只要駕著50CC小摩托車就可以穿越城市,並且以極低廉的價格就能有效率地處理各種設計、開發、製造的事情,這在國外,可能得花上數天還只落得達成初步溝通,最後付出相當多的銀子去打發;甚至,要到首都去取得高級資源也只要跳上高鐵,104分鐘後就置身在各種國際資源交會的場景中。台灣因為狹小,所以資源密度高(註五),各行業之間的配合因而具有高度的靈活度與頻繁度,幾乎是世界其他國家無法相比的。台灣存在各種層次的事物,也遍布各種文化與時代的痕跡,我們只是需要再多一點時間將這些散落各處的星星,讀成一幅幅「星象圖」,學長如是說。

 

又,近半年的努力,gemita成功減下13公斤的體重(註四),不僅小朋友們經常大呼不可思議、頻頻要求開授減重專題,還連帶引發生活上的種種行動,例如修改褲子便是其中之一。幾件頗新的七分褲實在沒有到汰換的程度,於是拿去學校旁邊前鋒路上一位吃齋唸佛的大姊那兒改小,那需要動用的功夫真是不少,當然真不敢想像要付出多少銀兩,然而修改的效率之高、手工之好、收費之便宜,簡直呈現我無法相信的比例關係,如果我今天住在法國尼斯,除了選擇自己學會各種技藝之外,不然就是備妥大捆大捆鈔票(可能還有數倍的時間)去換取他人的服務。在南台灣的大太陽底下,對於這四件七分褲重新正確回應身體曲線的代價竟是如此合理、便利,猶如嚇傻了一樣,回復意識之後竟激動地久久無法平息。然後腦波像突然受到颱風梳耙,啪啪啪,一連串想起很多「在台南生活根本很可愛」的事情,並且蔓延到作下「在台灣生活很不賴」的結論:花園夜市好吃得不得了的烤玉米只要30元,台北要150元;每星期去跳舞、作瑜珈七天花不到台幣250元,在荷蘭你知道(如果有這種地方的話);到處都是好吃的東西並且24小時運作,連7-11都買得到我在日本最愛喝的伊藤園;可以在合院房子裡享受絕佳的中式庭園風景、和煦陽光;老台南人的書香氣質與生活品味;大大小小廟宇與巷弄生活場景;伊蕾特布丁和煙燻魯味、安平豆花;在台北也沒吃過的最好吃希臘餐廳;鹽田和生態濕地;鳳凰花、阿伯勒跟大榕樹;各種化妝品品牌一字排開還有週年慶;有海角七號跟囧男孩……,這些東西全部可以在非常非常短的時間與距離內被連結起來,有了「四件合身的七分褲」,我還需要抱怨什麼?

 

終於我明白這個「家」所給予的是一直以來凝結各種常民智慧的習慣與便利,它所擁有的美與經驗並不是西方觀點可以詮釋,是透過生活本身去體會出來的。這片土地承載著很多美好而精彩的東西,只是還沒有被好好整理與經營,而取之與此、受之於此的我,願意為它更好的將來盡一分心,即便很辛苦、很狼狽,這仍是應該去作的事,而且比起輕鬆地直接享受他人奮鬥的成果,自己一分一力耕耘出來的東西更有價值。2004年潛意識裡應該是運作著這樣的一件事吧。

 

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但我真是太囉唆了,是當老師當太久了嗎?糟。

 

 

 

 

註一:我猜我是最近伊坂幸太郎的小說看太多了,連文章命名都怪怪的。

註二:一直以來,gemita都不想跟隨流行搞部落格,覺得那似乎是沒有正常社交能力的一種反照。雖然我知道當然不是這樣,但就是覺得太多人只會在網路上生龍活虎,現實中進對應退卻低能地要死,如果一定要選擇一邊,我寧可靠在沒有虛擬世界奇想的那邊,好好認真跟人打交道。不過在不丹之行之後,心中卻瞬間裝著滿滿的東西想要紀錄下來,或許這實在不是大家都能普遍擁有的經驗,於是決定用書寫這種容許「延異」存在的形式分享腦海裡的東西。因為不是要搏得點閱率,因此私自認為相當程度瞭解自己的人和值得與之分享的人才「需要」讓她/他知道這片綠洲。所以正在看這篇文章的妳/你,當然就是親近的你啦!

註三:NGAno good architecture。探討台灣都市空間中隨處可見的非正式建築行動。

註四:還在繼續努力中。gemita對於自己的毅力與決心相當自豪。

註五:據初步調查,台灣製造業數量與國土面積之間的比例驚人,遠遠超過日本、中國、美國、歐洲,甚至是歐洲的400倍。

2008年10月21日 星期二




在移動時閱讀

 

 

應該是2004710日那一天,在schiphol機場送走三隻迫不及待要吃飛機泡麵的小豬之後,順手在書店買了Dan BrownThe Da Vinci Code,這時才真真切切愛上在移動的時候閱讀。以前,不過是假借閱讀之舉行觀察俊男美女之實而已。 

26歲以前在台灣的生活經驗中並不存在太多使用大眾運輸的機會。一來是我們幾乎沒有那種東西,二來是勉強稱得上時,先是高中時代的青春年少,不是偷瞄每次都搭同一節車廂的那個男生,就是大學時代在忙亂的生活空隙中趁亂回家的火車上,大多也是用來聊天、吃便當,沒有睡,因為gemita無法在移動的交通工具上睡覺。之後到了歐陸生活,那是個大眾運輸相當便捷的世界,自此開始大量地接觸公共交通,然後享受起搭車移動來移動去的體驗。 

窗外總是令人好奇並感到新鮮的,雖然EE的大樓已經看了無數次,雖然每次經過那片田野總是蕭瑟又荒涼,但是移動的時候每每忙著與外界作交流。而閱讀,是幾乎要離開歐洲時才養成的習慣,Dan Brown用他極佳的敘事功力將我牢牢安在移動的車廂座椅上,有時甚至幾乎是為了要看書而搭車去某地。

在車上看書是奇異的,身旁一切是來來去去、吵吵鬧鬧,可是一瞬間,你可以栽進文字的寂靜世界裡,完全融入之後又聽到文字世界裡運行一切的聲響,然後在某個列車抖頓的時刻又拉回現實世界中紛踏攪動的氣氛中。在移動的時候看書,完全是靜止的時候看書所不能比擬的,靜靜坐著看書,三十分鐘後會昏迷,躺著看書十分鐘後會昏迷,而移動的時候看書,卻不怎麼感到昏迷,反之,相當愉快。 

回到台北生活之後,有機會每天從遠遠的淡水一路搭車進到市區,再從市區回到遠遠的淡水,每次60分鐘的時間長得足以進入一段閱讀的情境裡,又短得不會引起眼睛的疲勞,在那段時日讀了不少書,而且完全跟專業無關,想必我的觸角在那段時間裡向外生長了不少長度。現在的生活,則是過著極度不健康、不想要卻又不得不的開車生活,除了偶爾的有聲書之外,根本談不上閱讀,那種身體移動的時候文字似乎因此以一種更加快速的速度鑽進腦子裡的事情根本不會發生,偶爾到山的那一邊去的時候,才是完整、令人享受的閱讀時間。 

那移動的模式是這樣的:開車20分鐘(飛車,因為想趕快擺脫方向盤)、轉高鐵104分鐘、轉台鐵94分鐘;以及客運經雪隧50分鐘、轉捷運15分鐘、轉高鐵104分鐘、開車15分鐘(飛車,因為想上廁所)。在這一來一回之間,可以讀完乙一詭譎到不行的短篇集,或者伊坂幸太郎令人拍案叫絕的長篇,又或者西西那優雅流暢故事書,再不然就是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令人感嘆不已的歷史書寫……,總之,在移動的時候閱讀簡直令人沈迷,下車時甚至還想do it again 

在移動時閱讀,時間怎麼樣都不是以幾何線性的方式呈現,它有停止的樣子,有跳躍的樣子,有凝滯的樣子。啊原來,很多的體悟都是在移動的時候發生的啊 

作記。




到黑森林吃黑森林蛋糕

  

漸漸覺得在歐洲旅行,如果作了太多計畫,反而是種褻瀆這塊瑰麗大地的行為。gemita思忖著。

2002年以來,每一次在德國的旅行都是不經意計畫的結果,或許是因為就在「不小心睡著就會到達」的鄰邦,也或許是因為聽慣了的荷蘭話跟德文有百分之六、七十的相似,更或許是這是一個不需要刻意拜訪,每次都有無限驚奇與喜愛的國度。 

2008年夏天,已經走了疲軟的雙腿在踏過荷蘭平坦的迂田(Polder)景緻,走逛了歐足賽最終戰因而狂野奔放的西班牙,漫遊了令人愛不釋手、一而再、再而三想要拜訪的南法風光,然後在史特拉斯堡鬼混了幾天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拿起小小背包踏上河對岸的黑森林,要去吃蛋糕。兄弟姊妹四人打鬧一路之後,黑森林之行剩下習慣了以惡劣天氣聞名的英國生活的大妹妹七粒米,姊妹倆兒趁著今年怎麼都不暖的空氣與濕氣,像必須用手撥開冷冽的風似的,在這片濃密、可人的山林中穿來穿去。 

我們是在買車票前幾分鐘才決定往哪兒去的,非常符合gemita旅行的習氣,總覺得旅行中有一些些不確定、甚至有一點點危險才夠份量,頂多就是回不來了嘛。黑森林火車逐漸爬上黑森林濃密又一致的、一陀一陀的、好像卡通影片裡的、建築模型上不切實際的圓滾滾樹林之中,這些員咚咚的樹們,襯著咕咕鐘模樣的小房子,一落一落的,一見就令人打開臉上每一條笑紋,所有的東西都不重要,只想要這樣一直待在這裡,像是進入迪士尼splash mountain之後,煞時之間覺得可以一輩子在裡面當隻白兔吃紅蘿蔔過生活。

德國果然是先進國家中的先進國家,在黑森林邦裡,有完整的交通系統與住宿資訊,而且全部統一在一張黑森林卡(註一)裡,雖然我已經無法數算到底在黑森林裡的花費是多麼可怕的少(相較於南法每天50歐元紙鈔不知道要用到多少張),但我記得我跟七粒米兩人花了85歐元不到的數字便打發了所有住宿與交通,每一天每一天,都不知道要喊「哇!好方便、好便宜、好細心」幾百次,常常我們帶著被其他歐洲國家嚇大的口吻問著:「真的只要給你看這張卡就可以了嗎?」然後得到有禮貌又親切的回答:「ja! 

也因此,gemita跟七粒米搭火車搭得忘形了,明明落腳在咕咕鐘故鄉Triberg,卻跑到蒂蒂湖(Titisee),然後驚恐地發現僅剩一班一個半小時後回Triberg的火車,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五點,蒂蒂湖也不蒂蒂湖了,所有商店、禮品店、划船的、不划船的、活著的、會動的,都收攤了,好像大家說好了數一、二、三之後,全部躲起來一樣,只留下蒂蒂湖的湖面任狂風搔動。我們的確是餓昏了,不記得一整天裡吃過什麼東西,於是生物本能帶我們進了一家賣有烤雞的復古餐廳(其實也只剩這家在營業),七粒米很可怕的點了兩樣大菜,她說她餓了,恩,看得出來。然後謹記醫生教誨的gemita只點了一杯熱茶及「一片」黑森林蛋糕(註二)。我們看著外面狂風暴雨,擔心著等一下如何回到車站,一邊感嘆紀念品店沒有開,好想當無腦的觀光客喔,一邊把份量足以反芻度過一個冬天的食物全部吃光光,我知道那個高高帥帥的侍者偷偷在觀察我們。 

其實並不是很想搞清楚為什麼黑森林蛋糕要叫做黑森林蛋糕,能每天每餐都吃到一塊好吃、份量又驚人的蛋糕比較重要,真的,你完全不必像在日本買點心那樣擔心貴不拉唧精緻糕點如果不小口小口小口的慢慢吃,一下子就會消失於空氣(肚子)中。於是我們兩姊妹無視於體重計上的數字可能產生不好的變化,每天大口大口地嚐著德國南部熱情、樸實的濃郁香味,感受著德國人做事細心又大方的氣度,這泱泱大國的人們,實在而認真的活著,絕不因為你是觀光客而敲詐你一筆,也不會因為你是觀光客而覺得備受打攪,在這裡旅行,很放心。 

我們兩人漫無目的地隨意享受著經由民宿主人、路人、公車司機建議的好地方,每一分鐘、每一次視線、每一口蛋糕,都充滿了滿足與恬靜。 

黑森林火車彎彎折折的前進,像是進入迪士尼的splash mountain一樣,我真的可以在裡面一輩子當兔子吃紅蘿蔔過生活,吪,是吃黑森林蛋糕,更棒。 

 

 

 

 

註一:在德國黑森林旅行沒有人訂飯店的。會到各地的旅遊中心(i)詢問BB的訊息,然後只要是入住經由i認可的民宿,便可拿到一張黑森林卡(KONUS-Gästekarte),這張卡經由民宿主人簽發,可以搭乘所有黑森林區域的火車與公車,完全免費。幾乎所有黑森林區的景點都包含在內了,甚至連巴登巴登都在範圍內,驚!喜!泣!(死法國人

註二:「一片」黑森林蛋糕,我懷疑份量已經到達一個九吋蛋糕的份量,會引發「黑森林裡的麵粉與釀酒櫻桃是不用錢的」的錯覺。

2008年10月1日 星期三

出門回家

我是討厭搭飛機的。總會在每一次起降與亂流之中,暗自祈禱這不是我人生的終點。

對於「第二個家」的歐洲,每年都想回去探訪一次,看看街道、瞧瞧以前經過的地方、再上一次愛去的咖啡店、噹噹噹地跟著電車滑過大大小小城市鄉村...,每一次都像回家一樣:我回來了。

跟兄弟姊妹一起旅行是極度有趣的,打鬧之間能彼此信任、幫忙,常常在聚首的時候又嘰哩呱拉說起誰誰誰在哪裡怎麼樣怎麼樣,我們四人擁有共同的濃厚記憶。

2008年6月下旬,我們分批回到歐洲,展開一串有笑有氣有淚有苦的南歐之旅,普羅旺斯還很深刻的香氣與田園景色依然迴盪,加泰隆尼亞熱烈鮮明的城市景觀也還在盤旋,蔚藍海岸熱力無邊的風光點滴在心,這些美好時光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褪色,每一次每一次的回想,都好像閉起眼睛便能重回現場一樣。

2008 夏日兄弟姊妹鬧成一團,就此一記。

蘭陽平原


對於綠色的蘭陽平原一直抱有滿滿的好感。雖然數年前無緣到此打拼,卻也透過許多朋友與之結下很深的緣分。明年之後終於要到這塊「辛樂克」與「薔蜜」都忍不住打了圈、兜著不走的美麗水田之鄉生活,並且開啟人生新頁。


總是進行著「搭飛機去旅行」的勾當,這裡,想要書寫關於「山的那一邊」的點點滴滴,是實實在在用雙腳走出來的記憶、用雙手擁抱的味道。

4 野地方便





一個國家發展的水平,從觀察它的廁所就知道。」

VG在2005年說過的話還猶言在耳,於是像是染上了什麼急症一樣,馬上變成到處旅行時,不斷要上演的尋廁記,倒不是有什麼需要特別要解決而尋尋覓覓,而是非得驗證這個自大的西班牙人在台灣如廁之後所下的評語。如果沒有記錯,他說我們還落後西班牙至少30年,當時很不服氣,不過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或許我並沒有發覺一個現象:自己一向太習慣用他人的標準來思考事情。這個起因是,只要能被說服,通常就很容易接受他人的觀點,進而慢慢內化成為自己的價值觀之一。但是,這件事卻在不丹這個不起眼的國家旅行時,起了一個很大的變化。

外國人在不丹所居住的旅館與用餐的餐廳,基本上是與在地人完全分離的。或許是考慮到外國人並非人人篤信佛教並且謙遜過生活,逐漸開放觀光的喜馬拉雅山小國也調整部分設施,以外國人為對象進行布置。所以在不丹旅行,只要不帶著住夏威夷Marriott的標準來檢視,大致上不會有習慣與適應上的問題。

然而,我還是給自己找了麻煩。

一行人應是飯店今年第一批旅客,至少對於我們落腳的那區是如此。積累了近一年的停滯,看似現代化設備的馬桶、浴缸、洗臉台所提供的水,大概就跟台南市勝利路上買的專家的岩茶(註)一樣具有極高的可視性:濃烈的鐵咖啡色水質挾帶黑色粉末,想承認「水是透明的」都作不到。這讓光溜溜的我在浴室站了近一個小時只為了等「水變乾淨」。VG對廁所代表一個國家生活水平的發展程度的註解又鑽入腦海裡。

我其實是感到罪惡的。多少不丹人還在河中取水用度,而我算什麼?一個只是來個幾天虛晃一圈的外國人竟然大量的將他們好不容易才建設、擁有的sweet water就這樣放流乾淨,只是為了洗一次根本不洗也不會死的澡。而就在那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我意識到自己還是帶著過去的經驗與價值來評判當下,並且預測未來,此行大概看不見「乾淨的水」。這種思想暴力不就是過去三十年一貫的教育養成結果嗎?

我閱讀書籍、觀看新聞、翻閱雜誌、出國留學、到處旅行、體驗建築…,學習著所謂進步與發展該有的各種文化符號,並且有意識、無意識地用來批判、甚至否定身邊所接觸的一切,並因此感到憤恨、失望與傷心,我被「西方的先進」所呈現的各種表現給擄掠了,漸漸無法回到在地條件(local condition)與文化特性(cultural identity)來思考,站在浴室的我,竟對著一缸咖啡色的水懷疑:我,這樣是受過教育(educated)嗎?

小遊覽車顛顛簸簸在山中川進穿出。以台灣中橫的公路水平,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在不丹以將近五倍的時間來執行,而一路風景只有「再原始不過了」六字是最好的描述。除了擁有特異功能的人士之外,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仿效跳鼠進行尿液自我回收再利用,於是野地方便就成了「再原始不過了」加「一叢叢撐傘解放」的風景,並且準時每兩個小時可上演一次。

野地方便有幾個要訣(女生適用,男生可跳過):
01. 與其登高,不如尋低:原因是,萬一沒站好,你便不會光著屁屁表演一段「翻滾吧!女孩」的戲碼。
02. 阿摩尼亞與矮樹叢是你的好朋友:在險峻的喜馬拉雅山上,除了曝光度肯定是百分之一百的馬路,一般不會有極為平坦的空地,因此發揮鼻子原始的功能,沿著阿摩尼亞味道重的方向尋去,一定可以找到前人的足跡,並且發現最佳場所。
03. 面向低處,嘉惠前方的小草:這點是為了預防你將不必要的液態物質用褲腳再度帶回車上。
04. 拋棄羞恥心:在海拔超過三千公尺的地方,羞恥心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親愛的,沒有人會在意你的內褲顏色與樣式,也不會介意你解放時製造出多大的聲音。
05. 小心水蛭:潮濕多雨的地方經常有這類喜愛與人類皮膚作朋友的小生物,雖然樹叢是好朋友,不過靠得太近會大大提高水蛭吸口深深進入你每天擦歐雷的肌膚內部。

解放之後,再抬頭看看四周雲煙飄渺、山貌幻化的景色,那種祥靜、空靈的感覺,頓時充滿每一個細胞,會有種:「人啊,也不過就是這些簡單的需求而已。」而大自然已具足了一切,是我們總是一直要求、再要求,然後用各種所謂文明事物把自己一層層裹住。但在不丹野地方便的這件事,其實在我們每個人都還是小小孩的時候都是每天上演的事件,從來不會有那個嬰兒因為害羞而不敢使用尿布。這並非鼓勵大家重返原始,而是理解到,珍惜自然、儉樸度日的不丹人,對於我們這些下塌旅館的外國人說明起野地解放一事時,所抱有的、再自然不過的樣子,一副「就是這樣啊」,讓我突然有種感觸:我們這些慣用高級馬桶,愛在風景名勝之處大蓋廁所的人,看似文明至極,背地裡一個個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簡直是惺惺作態、令人作嘔。

很多時日以前,聽過友人DJ說過,古人稱方便的地方為「雪隱」,意指解決於自然之中一處,讓大雪來時,便遮蓋住了,又是一塊新地,頓時不堪入耳的東西一下子成了極具詩意的表現。當時欣羨於古人那股浩然爽朗之氣,而於今日之時無緣再現的我卻是在那天外一方圓了「雪隱之快。」

好多次。




註:成大區最好喝的茶攤,「岩茶」是我最鍾愛的茶類,顏色為深棕色。推薦冬瓜岩茶五分甜。

2008年9月18日 星期四

3 沒有名字的天堂





那時,的確離天堂很近。」

雖然早已經從許多閱讀經驗中知道藏傳佛教對於死亡的看法是如此輕淡卻又嚴肅,如謝旺霖在「轉山」中便曾經描繪天葬的細節,當時讀來心驚動魄,尤其鷹群爭奪死者肉身,在儀式進行時極其忍耐、等待,時間一到便絕不客氣地將每一吋屍肉撕食殆盡,留下光滑屍骨與泌入地面砂石的紅色血泊,背景趁著藍天與綠地,一副幾乎以藍、綠、紅、白原色呈現的畫面,每一次順著文字構築現場景象,總不免一陣發麻,可以想像當時情緒全被抽離掉,只能用最空蕩的心盛接一切真實的直接。雖然明白之中陳述的並非這些儀式進行的方式與血腥,而是從「此相」到「彼相」的引渡,是藉由自然的力量完成,人終究還是是食物鏈與自然界一切循環的一部份,但是那個不可直視的執行與自然原理的理解之間,總覺得中間還少了人的自我陳述,就像一下子從太空跳到地心,沒有述說在地球表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非常確定自己沒有悟道的慧根,這從每次拿起佛經或經典解註時,腦子裡用來思考的細胞便立即紛紛打包出走而逐漸放空的狀態可以略知一二,因此要我用佛家的哲理來解釋不丹人如何看待生與死,大概十世以後我還是作不到吧。不過,在不丹的一週間,的確感受到一種接觸到天堂的喜樂。

第一天在不丹,便登山上虎穴寺。途中,天空下著綿綿細雨,我們有點晚了,所以一路上只見下山的人潮,不見一同上山的同伴。虎穴寺在三個小時的腳程之外,一行十來人將隊伍拖得很長很長,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一個人走的情景。第一次接觸到不丹的「死亡物件」就在途中,看見一個個小小、白白的塔狀物堆在一個山壁缺口上,任雨水由上頭滴下,就這麼直接地放在大地之上。這些塔狀物看得出來是一個一個由人的手捏泥製作出來的,沒有精確的比例拿捏,更沒有精緻的雕琢,無須去探討形體與造形的意涵。

小小塔狀物繼續以各種不同色調的泥以及不均等的尺寸存在於各種我們到訪的地方,喇嘛寺的窗戶邊上也好、刻有經文的牆緣也好、佛塔邊緣也好、山洞邊緣也好…,經常看見一小群一小群的塔狀物聚集在一起,彷彿等太陽一下山,這些小塔就會突然動起來,然後商量著要一起作件什麼樣的事的樣子。這些塔狀物總是依附著一個完整的個體(entity),一間寺廟、一座宗、一個山洞、一道獨立的牆、一棵樹…,似乎透過這些已經「完全了」的個體,可以庇佑並且給予力量。

我終於忍不住問了。貝瑪(註)解釋說(一副「妳到現在才問喔?」的好笑表情),那是不丹人的死後供奉。不丹人死後一定火葬,火葬完將骨灰灑往河流回歸,將骨灰歸還大地前,會取出額前骨的部分與泥土和在一起,做成我沿路看過無數個的小塔,在寺廟裡由喇嘛念經超渡21天後,家人再將小塔移至福地,就是那些具有「完整」(completeness)的地方,上面沒有名字,也不刻意排列,隨時間流逝逐漸變成大地的一部份,再也沒有人辨識得出誰是誰,當然也不存在門面的問題了。

不丹人沒有姓。雖然他們寫在名牌上面的字還是有兩個,但沒有藉以區隔某某家族之用的姓氏,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祂的孩子」,這跟咱出家人最後都姓「釋」的道理是一樣的吧,出了小家,變成大家的一員。只不過,不丹人在出世命名的時候就已經體現了那樣的意念,而我們習慣的世界則是多了一次動作。不丹人命名是人世父母抱至廟裡由師父命名,儀式之後從祭壇上已經有的名牌中抽出一張,即是第一個字,這個字不分男女,「貝瑪」就屬這個部分,然後再加一個可供區別性別的名,是第二個字,由此名字就決定了。某種程度來說,人們的名字就是那幾個字的排列組合,今天這個「貝瑪 旺諸」走了,大後天會有另一個「貝瑪 旺諸」出現,或許對他們而言,許多身外的記號與東西是大家可以共享的,勿求唯一。

佛家講「清涼,沒有煩惱」,不管哪一流派,總在勸世間人勿要執著,才是喜樂;不緊握事物與念頭,理解無相的意涵,就能解脫。不丹人從出生的命名到死後留存的形式,這兩個在我們的文化裡都極為重要的事件,是我們的文化中絕不可能放手的部分,不丹人卻採取了截然不同的觀點與作為,除卻初聞乍見的驚嘆後,我不禁要想,這種一開始就不執著的方式,或許才是能徹底解脫吧。

法輪轉啊轉的,寺廟的牆上彩繪著無數的六道輪迴圖,各種雕刻繪畫也訴說著各種輪迴的故事。從原點開始又回到原點的觀念,深深影響不丹的生活,也建構出龐大而完整的信仰文化。所有的人都不想帶著過去,當他重來的時候…,因此忍不住想像,在不丹人某個次元的世界裡,有好多白白的、不分身份、不計較前世為何的靈魂,一起處在沒有重力的純淨空間中,沒有負擔與煩惱,而那裡...不就是天堂嗎?

七日的旅行時光裡,我彌補了從太空到地心之間被跳過的地球表面,是不丹人用他們的生活真切上演出來的、對自然的信仰。而天堂,是我們活著的人的想像,是一個找尋解脫之境與過程的綜合說詞。我看到不丹人的天堂裡沒有名字,當時竟離它好近。


註:貝瑪(Beima)在宗喀語裡是蓮花的意思,也是的導遊的名字,據他說不丹有無數個貝瑪,是不丹的菜市場名,而且這個菜市場比台灣的擁擠,因為叫蓮花的人不分性別,不似我們不會有男生叫心怡,也不會有女生叫志偉。

2008年9月6日 星期六

2 壁體構成的藝術:不丹建築



習慣於都市生活的我們,大概已經不太記得視野中綠顏色佔有超過百分之九十的比例是怎樣的感受,在不丹,可以輕易找回這種感覺。


 當飛機開始降低高度,逐漸穿過雲層之後,號稱「最後的香格里拉」的喜馬拉雅山小國不丹(Bhutan)開始浮現,第一印象就是各種層次的綠色:披覆狀態相當一致的深綠色山脈、翠綠色的緩坡連接平原與林地、河谷平原植滿稻米的鮮綠田野。在這一層又一層交疊的綠色世界中,點綴著零星建築物,一小撮、一小撮的白色與紅棕色,這便是不丹以散村型態分佈的村落景致。

不丹國面積三萬八千多平方公里,比台灣大一些,人口卻僅有相當於一個台南市的數量:七十萬人,分佈在全國20個行政區域中。換算一下便可知道每人所能享受的自然資源是非常非常令人稱羨的,包括視覺上的景觀以及資源上的運用。

 觀察建築是初步瞭解在地環境條件的最佳捷徑。除卻「都市地區」(註1)區域可見一些鋼筋混凝土造的公寓式房屋、較大新型的公共建築,以及位於主要街道旁、地面層以店鋪形式出現的建築物之外,不丹的建築仍以獨棟、木造為主。擁有豐富的森林資源,不難理解何以不丹傳統建築係以木材作為主要的建材,除就地取材的便利性外,「取之於當地、用之於當地」的作法更可使整體的自然與人造環境呈現出高度調和的在地感,在大自然的天工之美中增添了人為造型與線條的質感。

 在不丹度過些許時日之後便會發現不丹建築不分功能、規模與尺度,皆具有相當雷同的建築語彙,以最常見的民居為例,建築就立面可分為三個部分:地面層、中間層與屋頂層。地面層用以豢養家禽、家畜,部分空間用來囤糧或儲藏,通常是一個中間落柱的大空間。中間層為主要生活的空間,分為兩個部分,一為設有佛壇並在特殊節日供和尚、喇嘛暫居的儀禮空間;另一個部分則為家庭的生活空間,食寢共用的空間當中極少家具。屋頂層通常是一個通透開放的空間,有時作為稻草堆置之用,甚至有些人家亦將家禽圈養於此,由於屋頂層與真正建築的量體之間有一段距離,具有良好的通風效果並可阻隔日照、遮擋雨水,為居室內部創造了舒適的物理環境,可謂簡單有效的綠建築。從建築構造上來看,白色的外部壁體是厚重結實的,為支撐建築物的重量,除壁體之外還有上下貫通的木柱;相對於壁體的厚實,原木色的木製格窗給予建築量體一股韻律的柔美,並且溝通室內與室外;屋頂並非如中國建築的屋頂那樣佔有視覺上的絕對比例,相反的,不丹建築的屋頂坡度是非常平緩的,薄薄的一片在視覺上幾乎不佔有份量,反而構成了水平的線性感而更強化了立面上分段的特性,因此觀看不丹的建築,焦點大多在於垂直面的牆體,幾乎就是種欣賞「壁體構成的藝術」。這種強調牆壁的建築特性 白牆厚實、開窗韻律,似乎與不丹長久以來必須不斷抵抗內、外侵略的文化有關,這個必須講求如何經營牆壁方位的內涵於是逐漸演變並內化在各種建築類型之中。

 塗成白色的厚重牆壁所襯托出來的,是牆壁上的大小開口,到不丹旅行絕對不會錯過這些窗戶迷人的繁複之美。開口約有兩種形式:一為作為小空間或非主要空間採光用的小開口,二為儀禮空間或主要居室用的大開口。小開口是壁體上簡單的開洞,而大開口則有繁複裝飾的木框構成。不丹人對於窗戶的形式與比例具有相當的堅持,無論建築新舊,皆可發現這些窗戶的樣式幾乎是一致的:三個拱構成雲形的上部線條加上一個長條狀的比例,『窗是空間氛圍的靈魂』,因此不論行走至何處,透過這些大大小小的窗,你都會嗅到那濃濃的不丹氣息。

 不丹最重要的資產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建築類型「宗」(Dzong,註2)可謂不丹建築最極致的視覺饗宴、空間的盛會。宗建築的構成也有民居建築分段構成的基礎,白色牆體是建築基礎的主要部分,其上有許多窗與開口,再上一層亦為透空的屋頂層,最後覆蓋薄薄的屋面,可以此為理解基礎,然後將之擴張成更為複雜、豐富的版本。由於宗是不丹國重要的宗教與政治中心,也是眾多喇嘛居住與修行的場所,因此宗所呈現的空間複雜度與裝飾的繁複度更是尋常建築無法與之相提並論的。內斜的白色高牆頂端飾以一圈紅棕色水平帶並圍繞整棟建築,主要的殿堂上方更有層層屋頂已強調出此空間的獨特性與重要性。不丹是個虔誠信奉單一宗教的國家,從建築物內外的彩繪、裝飾更加凸顯佛教的一切禮教思維早已深刻地融入生活當中。常見的裝飾紋案有祈福用的「八吉祥」、法輪、珠寶、轉換自自然界植物的花草圖案、旌旗等。白色象徵純潔,是不丹國上上下下共同追求的境界,因此民居建築用色皆以白色為主,擁有政治、宗教雙重意義的宗則多了紅棕色的帶狀裝飾,整體而言,是自然色的運用(註3)。

 在不丹國有許多差異皆可大至以中心點東沙(Trongsa)為界,建築形式與材料運用亦同。在形式方面可以粗略的區分出西部以木材為主、三層樓的建築;而東部多見石材運用並以二層樓的建築為大宗。西部的建築平面多為一個四方形,屋頂為一片式、四向斜的形式;中部與東部在平面上的變化較多,可看成數個四方形的組合,因此在屋頂的變化上相對較多,經常可見複層式的處理。就材料的使用上,西部的建築較為一致,木材構成結構體的主架構之後,編竹填充其間並覆塗以灰泥,最後以白色呈現。東部在建築材料上的採用較多變化,除西部常見的方式之外,亦有夯土為牆的作法,也有泥磚、紅磚、石塊砌成的牆體。單就建築在外部牆面的呈現便可粗略判斷深處不丹西部或東部區域。

 逐漸邁向開放的不丹社會,在營建的傳統上或許已不再講求過去的構造方式,而逐漸出現新式材料如鋼筋混凝土的運用,但是在建築形式上卻相當堅持具備傳統氣息的語彙,於是走在不丹的城市、鄉村之中,隨處仍可見方形椽子層層疊起、帶有類似雀替的柱頭、雲形的開窗、紋案一致的彩繪與吉祥物,這些是長久以來從這片土地上的資源擷取過來,適合這片大地的種種決定。不丹的建築在各種建築類型之間共享相似的語彙而形塑出一致性的整體氛圍,與環境的呼應又因在地材料與色澤的運用更顯得和諧、穩定,在不丹的停留期間,強烈感受到一種形式堅持的氣氛,雖然在個體而言可能失去了某些創作的自由(註4),但在整體上卻是維持環境和諧的表現,甚至因而突顯出一個國家在建築環境上的自明性,比起過度自由而導致經常不明所以的台灣,或許不丹的經驗可以提供空間專業者另一種思考的方向。

  

 

1:主要指不丹首都亭布(Thimphu)及巴羅(Paro)。以台灣的標準來看,其疏鬆的建築密度與單純的街道紋理實在無法形成所謂的「都市印象」,但與不丹國其他為數極多的散村村落比較起來,更具備城市的內涵:各地資源集中於此,並且吸引人們遷移至此,因此是人口相對稠密並且擁有較為發達的工、商業的地方,其中包含多種性質的區域如:住宅區、工業區、商業區、行政區,並且擁有國家級的設施因而具備行政及管轄功能。

2:具有防禦功能的寺廟建築,是地區重要的政治與宗教中心。

3:在不丹國經常可以看見五色旌旗,其中紅色代表火、綠色代表森林、藍色代表河川、黃色代表大地,而白色是純潔無暇的象徵,亦是人們企求達到的境界。

4:粗略瞭解不丹的建築教育,得知在學校中所學習的知識在於如何建蓋「傳統」建築,與台灣施行的、鼓勵空間創作的方式大相逕庭。

2008年9月3日 星期三

1 笑顏




如果你一直留心攝影,那你將會變成一個觀察者,而無法融入其中。」

忘記在那裡看過、是誰說、如何確切述說,但腦子裡總揮之不去這樣一條思緒,每每在旅途中造成自己的窘困,究竟是要將眼前的景象拍攝下來?還是將自己丟到感動的裡頭?如果不照前者那般,也許其他無法造訪的人們不能理解你說的那些東西;如果因此錯失了後者,又感嘆於自己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過客,淺淺地滑過,我不喜歡這樣。

我並沒有像許多人所熱衷的那樣,將鏡頭對準每一個遇上的不丹人,如同看到難得的品種而一一記錄他們的長相、舉動、甚至要求來個獨照、合照、大合照,總覺得那像是到了動物園拍攝猴子如何吃香蕉一般,隱約中似乎透露著姿態高低的差異,因為你手中握有他們沒有的相機…,所以他們成了掠取的對象,儘管那掠取的東西無形無色…,他們大概也很想把我們滑稽的樣子拍下來吧,如果可能的話。不過,絕大部分的不丹人還是樂意讓你這麼做,或許他們也清楚知道不可能永遠保有這個影像(幾個可愛的小朋友請求是否能將照片洗出來寄給他們),但能夠短暫地看見自己與摯愛的家人一起將身影停留在那個燦爛笑容的瞬間,或許也已經足夠。

16人座的coastar在山上顛簸的小路上用力往前,沿途可以看見許多大人、小孩在路邊工作,據導遊說是政府委託某些團體進行道路維護的工作,因而山路轉彎之處,原本以為是另一片雲和樹的交織,朦朧之間令人目光停駐的卻是這些老攜小、正勤奮堆砌路緣石的不丹人。在某個轉瞬,瞥見一個小小孩在雨中走在母親前面,被雨水濡濕的臉龐卻依然開朗、親切,用力地跟匆匆駛過的我們揮手說「Hello!!」心情頓時在陰鬱的灰色中開朗了起來。

車子停下來其實是給我們拍路邊八個一字排開的紀念佛塔(stupa),不過已經充分得到「佛塔麻痺症」的我,實在提不起興趣幫它們拍寫真。身後倒是有一群童言童語外加明亮的笑鬧聲,既然只有五分鐘時間,不足以「融入當地人的圈圈」,於是我決定來捕捉一下這些令人心醉的笑顏。眼尖的小女孩很快發現鏡頭對著她,很開心的轉過頭來揮手,然後旁邊的小朋友看到了,也興奮地衝過來入鏡,然後更旁邊的小孩也發現這場拍照大典…,於是「八個佛塔的到此一遊照」演變成一群山中小朋友的寫真秀。

好喜歡這一張張的笑臉,他們對你沒有防備,沒有猜疑,只是很單純地享受從三吋螢幕中看見自己剛剛擺的姿勢被定格下來,還有跟朋友勾肩搭背的哥兒們照中更確立了彼此的友誼。這些小朋友也許還不習慣照相,所以對於照相的標準程序沒有太多概念:「來,看鏡頭,準備照了喔,一、二、三,好了。」然後臉上堆起來的笑紋馬上垮了下來,他們就是一直動來動去,一直笑著,一直看著妳跟相機,推來推去,總覺得旁邊那傢伙站的位置好像更好…。原本以為所謂落後國家的人就像誰誰誰描述過的尼泊爾、越南…一樣,總是不忘伸手跟你要點零錢,但是沒有,一次都沒有,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不丹人伸出手來,他們雖然物質生活不富裕,但是心裡卻是豐富、溫暖且自信的,這些校顏很直接地就可以感受到。在鏡頭裡的他們一樣令人心動與喜愛。「gardrinchela~」(謝謝~)我說,「gardrinchela~」大夥兒大聲地喊著。

田埂上,幾個婦女背著稻草辛苦地走著,是趕著蒐集完備用的材料而及集趕回家的村婦…吧!後面還有一些大概就是所謂「上班族」的小姐,正開心地邊走邊聊朝著我們走來。「Guzuzumbola~」(妳好~)我說,「Guzuzumbola~」她們靦腆地回應。我不能說這些笑容帶著歡迎,也不是看見異種族的阿豆仔時的好奇,而是單純的和善的笑容,沒有其他成分的、簡單的笑容,然後擦身而過。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她們自身的自在,我小小地沈浸在這種簡單的小愉快裡。

在整趟旅行裡,接觸到很多專業人員(導遊、司機、接待人員…),他們的笑顏毫無錢味,你清楚知道這不是你花錢買來的,而是他們打從心裡喜歡正在從事的工作,代表著不丹國的第一線,也是外國人與自身文化的橋樑,他們如實地扮演著溝通的角色,也恰分地引導外人逐步認識不丹這最後的香格里拉。這些人從容、優雅地隨你左右,不疾不徐地陪你踏著不丹美麗的土地,之中你所見著的,就是真誠。

不需去調查、質問這是不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國家」,因為當自己深處喜馬拉雅山中時,便清楚知道自己已經從成天抱怨的焦躁模式轉到了最快樂無憂模式,那彷彿是離開自不解事的童年時期之後,不再感受到的。

旅行已經告一個段落,但是我非常想念、非常想念海拔兩千公尺的每張笑臉。

2008年9月1日 星期一

0 寫在一切之前


初夏的歐洲之行在一陣懶散中尚未記錄,此刻卻急急想要先寫下八月的不丹行,原因是這趟旅行堪稱近年來感受最深刻的一趟旅行。或許早已太習慣凡是講求物質享受的世界,太習慣接受所謂已開發國家給予的種種成功經驗,導致在突然面對這名不見經傳,幾乎呈現鎖國狀態的喜馬拉雅山小國時,竟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其中還包括撩撥起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書寫的意念,即便打開電腦,試圖印刻些什麼的此時,依然不確定是否已經能將心中激盪的那些明白托出,抑或是停留在喃喃自語的階段,但無論如何,我感激能夠有此一行,看到山裡那每一張純真、動人的笑容,感受到沒有資本主義引領的世界竟是如此美好、輕鬆。

2008年八月,記旅不丹。